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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道题
六月的蝉鸣，仿佛一把被砂石磨砺得钝了口的锯子，在黏稠而滚烫的空气里来回拉扯，每一次振动都精准地切割着人们紧绷的神经，考场里，笔尖划过答题卡的沙沙声，是唯一的背景音，细密而绵长，像春蚕在寂静中啃食桑叶，又似时间在无声地流淌，林默坐在靠窗的位置，窗外的老槐树在热风中摇曳，枝叶的缝隙间筛下斑驳的光影，碎金般跳跃，晃得他有些眼晕,也晃得他心旌摇曳。
这是他第二次坐在这张决定命运的桌子前，去年，他以一分之差与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，那微小的距离，隔开的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，父母的叹息，亲戚们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，像一层无形的、湿重的薄膜，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，几乎窒息，复读的一年，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书本的方寸之间，日子单调得如同一杯蒸馏水，唯一的滋味，是书本油墨与汗水混合的苦涩，他不止一次想过放弃，但每当看到母亲鬓边新添的白发，在晨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；每当看到父亲愈发佝偻的背影，在夜色中沉默地佝偻，他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，咬着牙，将所有的疲惫与不甘,都化作深夜台灯下不肯熄灭的光。
“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。”监考老师的声音平静无波，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，瞬间击碎了林默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专注，他猛地一惊，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纷乱的思绪中收回，聚焦在答题卡的最后那道大题上，这是一道“选择”的作文题，题目给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情境：一个是选择安逸稳定的生活,一个是选择充满未知与挑战的理想。
林默的心，像是被这道题精准地刺中，瞬间沉了下去，这道题，不只是一道考题，更像一面镜子,清晰地照出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挣扎与彷徨。
他的笔尖悬在半空，迟迟无法落下，安逸，一个多么诱人的词，它像一条平缓流淌的河，没有惊涛骇浪，却也不见波澜壮阔的远方，他可以回到家乡，找一份父母眼中体面的稳定工作，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，沿着预设好的轨道，结婚生子，过上波澜不惊的日子，父母会因此安心，亲戚们会夸他“懂事”，生活将是一条被精心规划好的航线，清晰、安稳,却一眼能望到尽头。
可是，理想呢？那个自幼便在他心底悄然萌芽、破土而出的梦——成为一名作家，用文字记录世间的悲欢离合，用故事传递人性的微光与力量，这条路，注定是崎岖的，投稿信石沉大海是常态，经济的窘迫、精神上的孤独、家人的不解，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，去年高考的失利，已经让他品尝了一次梦想破碎的滋味，他还有勇气，再押上一次人生的全部筹码,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吗？
窗外的蝉鸣似乎愈发聒噪，像一曲焦灼的交响，为他内心的天人交战伴奏，林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，那棵老槐树下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，老人正捧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，看得入了神，浑然不觉周遭的喧嚣，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，为他镀上一层柔和而温暖的光晕，那光晕仿佛有温度，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霾，老人的脸上，刻满了岁月的沟壑，却不见沧桑，反而有一种孩童般的纯粹与专注，仿佛整个喧嚣的世界都与他无关,只剩下他与书页间的灵魂共鸣。
那一刻，林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微疼，却又无比清晰，他想起了自己最初爱上写作的缘由，不是为了名利，不是为了任何人的认可，仅仅因为文字能给他带来最纯粹的快乐，能让他将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与思绪，编织成一个个斑斓的梦，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,不正是支撑他走过这段艰难复读岁月的唯一火种吗？
他突然间醍醐灌顶，真正的选择，或许并非在“安逸”与“挑战”之间做取舍，而是在“为别人而活”和“为自己而活”之间做决定，选择安逸，或许能换来一时的安稳与赞誉，但内心的那个声音，那个梦想的声音，将被长久地压抑，最终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，悄无声息地消磨殆尽，最终活成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“别人”，而选择理想，即使前路遍布荆棘，风雨兼程，至少，他能对得起自己的初心，能活得坦荡、真实，能无愧于心地说：“我，是我自己。”
想到这里，林默的心豁然开朗，仿佛有层层的迷雾被拨开，他握紧了手中的笔，那微微颤抖的笔尖，渐渐平息下来，他不再去想父母的殷切期望，不再去想世俗眼光的评判，他的世界里，只剩下他和他的文字，他开始在答题卡上写下自己的答案，字迹由最初的犹豫、潦草，变得坚定、遒劲；由最初的迟疑、停顿，变得流畅、一气呵成，他写下了对理想的执着，写下了对未知挑战的渴望，更写下了即使再次失败,也无怨无悔的赤诚之心。
“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。”监考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，这一次，林默的心却如止水般平静，他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靠在椅背上，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，窗外的老者似乎感知到了什么，缓缓合上了书，抬起头，隔着遥远的距离，对着他慈祥地笑了笑，那笑容，像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，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,温暖而有力。
走出考场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，林默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，他知道，无论最终的成绩如何，这道“选择”的考题，他已经用整个青春，给出了自己最真诚的答案，前方的路或许依旧漫长，或许依旧充满未知，但这一次，他将带着那份被重新点燃的初心，步履坚定地走下去，因为，真正的成功，从来不是活成别人期望的样子，而是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，而他的梦想，就像老槐树下那本被老人珍视的旧书，虽然历经风雨，却因其中蕴含的故事与灵魂,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与希望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