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考前一夜，高考前一夜考场附近的宾馆

《寂静的战场》

暮色如一块沉甸甸的铅锭,被缓缓熔化，再无力地倾泻在教学楼顶的玻璃窗上，高三（7）班的教室里，最后几盏日光灯管发出垂死的、滋滋的轻吟，在空荡的课桌上投下斑驳而苍白的光晕，林默将最后一页写满红批注的错题集，小心翼翼地塞进透明的文件袋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，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转，定格在22:00，保洁阿姨拖把与地面摩擦的声音，在空旷的走廊里单调地回荡，宛如某种倒计时的鼓点，一下，又一下，敲在人心上。

他收拾书包时,一支钢笔猝不及防地从滑落的夹缝中滚落，“啪”的一声脆响，惊醒了趴在桌上的陈晓，她猛地抬起头，惺忪的睡眼里还带着未散的迷蒙，一缕刘海黏在额角，压出了两道浅浅的红印。“还不走？”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，桌角的保温杯里，蒸腾出枸杞与红枣混合的、微苦而温暖的气息，林默弯腰去捡，目光掠过她草稿纸上的数学公式，那些复杂的符号和曲线早已爬满了页边，密密麻麻，如同一群在迷途中奋力前行的蚁群。

“再检查一遍准考证。”林默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塑封得严严实实的证件，在灯光下照了照，照片上的自己穿着校服，眼神里有种近乎偏执的认真，陈晓打了个长长的哈欠，将脸颊重新枕在叠起的复习资料上，声音闷闷地传来：“我梦见自己答题卡上涂错了准考证号，吓得一身冷汗，都醒了。”窗外的月光，被梧桐树叶筛成无数破碎的光斑，在她年轻的脸庞上轻轻摇晃，恍惚间，竟像极了考场里那块巨大钟表上，无情跳动的秒针。

走廊尽头的铁门传来“哐当”一声落锁的巨响，金属撞击的回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激起层层涟漪，久久不散，林默的心猛地一颤，想起了三年前，他第一次推开这间教室门时的情景，班主任老张当时就站在讲台上，用他特有的、略带方言的普通话铿锵有力地说：“孩子们，这里，就是你们的战场！”硝烟尚未升起，但这份寂静却如无声的潮水，漫过每一张课桌，浸透每一寸空气，墙上“冲刺985”的红色标语，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褪色，仿佛也染上了这夜色的疲惫。

他背上沉甸甸的书包,陈晓忽然坐直了身体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喂，林默，你……紧张吗？”林默沉默了片刻，从笔袋里摸出一枚磨得发亮的硬币，在掌心轻轻一抛，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，反射着顶灯的光，旋转、跳跃。“正面，睡觉；反面，刷题。”他轻声说，硬币落下，他眼疾手快地用手掌盖住，屏住呼吸，缓缓移开手指——国徽的图案，正对着他，庄严肃穆。

“看来今晚，得和牛顿、爱因斯坦彻夜长谈了。”林默自嘲地笑了笑，把那枚承载了“命运”的硬币塞回笔袋，陈晓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块包装简陋的巧克力，掰开，一半递到他面前，语气轻松：“我妈说，吃了巧克力，脑子会转得快。”巧克力的甜香在空气里悄然化开，林默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校服袖口，那里磨出的毛边在灯光下格外刺眼，还有她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，边缘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，无声地诉说着什么。

“你爸妈今晚来吗？”他问，陈晓摇了摇头，将另一半巧克力塞进嘴里，含糊地回答：“他们在外地打工，说等考完试再回来。”窗外的月光悄然移动，恰好照在黑板报上，“青春无悔”四个大字被镀上了一层银边，粉笔灰在光柱里缓缓浮动，像无数被定格的星辰，安静而璀璨。

走到校门口时,保安大叔正倚着门柱，对着收音机里的夜新闻打盹，林默的目光扫过公告栏，那里贴着高考注意事项，红色的字体在夜色中异常醒目：“2B铅笔、橡皮、黑色签字笔……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笔袋，里面整齐地躺着三支备用的黑色签字笔，是妈妈昨天特意跑了好几家文具店才买到的。

初夏的夜风带着暖意,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，像是在窃窃私语，林默忽然停下脚步，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，是老张，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蓝色衬衫，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，里面是几瓶矿泉水。“林默啊，”老张的声音有些沙哑，带着一丝疲惫，“明天早上六点半校门开，别迟到了。”说着，他把一瓶尚有余温的矿泉水塞进林默手里，瓶身上的水珠正顺着凹凸的标签滑落。

“谢谢老师。”林默低头，看着那瓶水，仿佛能感受到老师掌心的温度，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转身离开时，林默看见他衬衫后背渗出一小块汗渍，在夜色中晕染开，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，无声地描绘着一位师者的牵挂。

回到小区时,楼下的路灯坏了，黑暗如墨，唯有远处便利店透出的光，在地面投下一小片孤寂的光亮，林默摸出钥匙开门，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台灯，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织一件毛衣，毛线团不慎滚落在地毯上。“回来了？”她放下毛衣针，起身去厨房端来一碗温热的银耳羹，“喝了再睡，养胃。”

银耳羹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手心,甜得恰到好处，不腻不寡，林默靠在沙发上，听见厨房里水龙头滴答的水声，和墙上挂钟规律的走针声，交织成一首安心的摇篮曲，妈妈坐在他身边，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头发，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：“别想太多，正常发挥就行。”她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，指关节上，是常年劳作留下的、薄而硬的茧。

林默喝完银耳羹,碗底躺着颗圆润的桂圆，他抬头，看见妈妈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愈发清晰，忽然想起无数个夜晚：每次模拟考后，她都会默默地把卷子上的错题抄在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，然后熬夜查资料，第二天再耐心地讲给他听，那些深夜里为他亮着的台灯，那些温热的牛奶，那些在他疲惫时揉着肩膀的轻声安慰，此刻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，温暖而汹涌。

“妈，”他轻声说，声音有些哽咽，“我会考好的。”妈妈的眼眶瞬间红了，她别过脸去，用手背快速地擦了一下眼角，声音故作轻松：“睡吧，明天还要早起。”她捡起地上的毛线团，重新拿起毛衣针，针尖在灯光下闪着细碎而温暖的光，一下，又一下，编织着无声的期盼。

林默回到房间,打开台灯，书桌上的闹钟显示23:30，他翻开错题集，却发现那些熟悉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，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，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辉，他想起陈晓那个答题卡的噩梦，想起老张衬衫上的汗渍，想起妈妈眼角的细纹，想起无数个埋首苦读的夜晚，想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，想起黑板上的粉笔灰，想起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哈欠，想起走廊里回荡的背书声，想起课桌里偷偷传过的纸条，想起讲台上老张沙哑的嗓音，想起操场边盛开的玉兰花，想起放学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……

这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旋转、碰撞，最终拼凑成一张名为“青春”的画卷，热烈、纯粹，又带着些许兵荒马乱的忧伤，林默深吸一口气，将错题集合上，放进书包，他关掉台灯，躺倒在床上，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，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，像妈妈温暖的手，抚平了所有的不安。

明天,会是晴朗的一天，他想，窗外的夜空中，星星正安静地闪烁，像无数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，正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寂静的战场，和即将奔赴战场的他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