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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渡舟：成人高考里的千重浪》
夜色如一块吸饱了浓墨的绒布,沉沉地笼罩着这座不眠的城市，张建国的出租车停在写字楼下，仪表盘上的时钟无声地跳到十一点三十分，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，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，后视镜里映出一张被生活刻满沟壑的脸——眼袋松弛，眉头习惯性地蹙着，仿佛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。
就在这时,手机屏幕倏地亮起，跳出儿子小宇的视频请求，背景是家里那片熟悉的米色沙发，小宇举着一张写满红勾的试卷，小脸兴奋得通红，像熟透的苹果：“爸爸，爸爸！老师说这次我能竞选升旗手啦！”
张建国喉咙一紧,那句“我儿子真棒”几乎要脱口而出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后座乘客遗落的一份文件，借着路灯昏黄的光，他看清了封面上的那枚鲜红印章——市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。
“爸爸，你怎么不说话呀？”小宇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委屈。
张建国慌忙别开脸,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：“爸爸在开车，回头给你买最新款的奥特曼。”挂断电话，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通知书上，指尖一片冰凉，当年，他也是以一分之差与高中失之交臂，从此顶替父亲进了工厂，下岗后便握上了这辆出租车的方向盘，日子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，却始终在原地打转，他忽然明白，儿子眼里的光，才是他这辈子最想抓住的东西，是刺破他生活沉寂的唯一亮色。
转天清晨,张建国将出租车钥匙交还公司，揣着积攒了半年、被体温焐热的“份子钱”，走进了成人高考报名点，大厅里人头攒动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——有汗味、消毒水的味道，还有一丝说不清的、焦虑与期待交织的躁动，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与他相似的面孔：穿着沾满油漆工装的大哥，怀里抱着哭闹孩子的年轻母亲，以及那些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反复数了又数的手。
填报名表时,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。“文化程度”那一栏，他犹豫了许久，最终在“初中”二字上划了一道深深的痕，在旁边写上“高中同等学力”——这是他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，盖了章的证明，那歪歪扭扭的字迹，像他此刻悬在半空、无处安放的心。
“大哥，考啥专业啊？”一个戴着安全帽、指甲缝里嵌着水泥灰的男人凑了过来，胸牌上写着“李强”。
“会计。”张建国的声音有些干涩，“听说……好找工作。”
“我考建筑工程。”李强咧嘴一笑，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，“想在工地上混个证，升个职，少扛点水泥。”他举起自己那双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掌，憨厚地笑道：“这双手，除了摸钢筋，也想摸摸办公桌的木头纹路。”
张建国愣了一下,随即，一种久违的笑意从心底涌起，爬上了他的嘴角，原来，不止他一个人，在这生活的泥潭里，还在拼命地寻找着一根能把自己拉上岸的稻草。
备考的日子,成了一场与遗忘和疲惫的无声战争，每天清晨五点，城市还在沉睡，张建国的出租车便准时停在小区附近的公园，他打开车内灯，借着微光，一遍遍地啃着陌生的英语单词，发动机的轰鸣声与他背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，成了寂静黎明的独特交响，白天跑车，只要一有等客的间隙，他就会从口袋里掏出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速记本，公式、古诗词、政治要点……密密麻麻的字迹爬满了纸页，边角被汗水浸得发软，又因反复摩挲而变得光滑。
最让他头疼的,是数学，初中毕业十几年，那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公式早已还给了老师，他对着课本抓耳挠腮，连最基本的二次函数都像天书，有天深夜，一道几何题让他彻底崩溃，他将书狠狠摔在方向盘上，积蓄已久的委屈和疲惫化作滚烫的泪，顺着脸颊无声滑落，手机里，儿子发来的语音适时响起：“爸爸，老师说坚持就是胜利，你也要加油呀！”
他胡乱抹了把脸,重新捡起书，他想起了李强，那个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的男人，梦想着在图纸前挥斥方遒；他想起了报名点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，想考个幼师证，能给孩子讲最好听的绘本，原来，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千重浪，而成人高考，就是他们亲手为自己打造的渡舟。
他开始厚着脸皮请教邻居家的孩子,下载教学视频反复观看，错题本被翻得卷了边，页脚磨出了毛絮，有次跑车，遇到一位大学生乘客，听说了他的事后，主动留下了联系方式，说随时可以为他解答，张建国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，只是一个劲儿地递烟——后来才知道，人家其实根本不抽烟。
考试那天,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，张建国穿上那件只在过年时才穿的体面衬衫，站在考点门口，看着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如潮水般涌入考场，他忽然有些紧张，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，广播里传来“开始答题”的提示音，他深吸一口气，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，走进了考场。
试卷发下来,他快速扫了一遍，心猛地一沉——有些题型确实陌生，但他没有慌，想起了儿子的话，想起了李强的鼓励，他沉下心，从最有把握的题目开始，一笔一划，写得格外认真。
考数学时,一道大题拦住了他的去路，他急得额头冒汗，他放下笔，闭上眼睛，做了几个深呼吸，忽然，前几天教学视频里老师讲解的一个解题思路闪过脑海，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，赶紧提笔写下，一步步艰难地推导，居然真的算出了答案！那一刻，他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，像一面被敲响的战鼓，震得他眼眶发热。
最后一门考完,走出考场，云层裂开一道缝隙，阳光刺破阴霾，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，泛起粼粼金光，李强正等在门口，看见他，咧嘴一笑，露出一口白牙：“咋样，兄弟？”
“还行，尽力了。”张建国也笑了，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，像一朵盛开的菊花。
“尽力就好！”李强捶了他一拳，“走，哥请你喝一杯！”
两人并肩走在雨后的街头,影子被拉得很长，张建国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，忽然彻悟：成人高考，从来不是为了彻底改变命运，而是为了在向生活认命之前，再为自己拼一次；不是为了成为别人眼中的“成功人士”，而是为了在多年后回首往事时，能坦然地对自己说一句：“我试过，我不后悔。”
成绩出来那天,张建国正在跑车，他颤抖着手输入准考证号，屏幕上跳出几行字：会计学——张建国——总分：328分，他愣住了，随即，一股巨大的喜悦和酸楚涌上心头，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，他不敢相信，又看了一遍，没错，他真的考上了。
他立刻拨通了儿子的电话：“小宇，爸爸考上大学了！”
电话那头,小宇的欢呼声几乎要冲破听筒：“爸爸太棒了！你也要当升旗手！”
挂了电话,张建国将车停在路边，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城市，灯火如星河般璀璨，他想，这座城市里，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，在生活的浪潮里挣扎、沉浮，却从未放弃过对岸的向往，成人高考于他们而言，不仅仅是一张录取通知书，更是一枚滚烫的勋章，证明他们也曾为了心中那个更好的自己，拼尽全力，乘风破浪。
而他的渡舟,才刚刚扬帆，前方的路还很长，但这一次，他不再害怕，因为他知道，只要心中有光，脚下便有力量，生活的千重浪，终将被他一一渡过。
